第五十四章 真世界

    “大哥，你看。好大的雾啊！”

    提尔洛斯正颓唐地趴在沙发上，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他连忙跑到窗前，挤开大呼小叫的卡普洛，抬眼望去。

    真的有雾，好大的雾。明明先前还是一如寻常的夜晚，如今街道上却变得白茫茫一片了。雾自空气中浮现，自砖缝中涌出。灰白的雾气无处不在，无穷无尽，好似原本就存在于这座城市之中。

    “天啊。”提尔洛斯喃喃道，“圣王啊。”

    他伸出手去，想要关上窗子。可右臂怎样都提不起劲来。是晚上没吃饱的缘故吗？雾气顺着打开的窗户蔓延进来了。顺着门缝飘进来了。思索间耳旁传来卡普洛惊恐的叫声。“提尔洛斯大哥！你的手！你的手不见了！”

    “说什么啊，傻死了……”

    提尔洛斯嗤笑着低头，他的手正像液体那样融化，稀薄地融进雾中。

    “怎么了？”男人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他又问道。然后卡普洛蹲下了。恶作剧吗？不，不是。他的腿也融化了，他站不起来了。“啊啊。”男人跌跌撞撞地退后，呼啦一下倒在地上。“为什么？”

    雾气，到处都是雾气，一切都融进了雾中。楼房外传来惊恐的叫嚷声。好多人都在尖叫。雾中充满了尖叫。他看着自己融化的肢体，如烂泥般稀软的身躯。他发出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为什么结界现在就反转了？！”拉凯尔失态地咆孝道，“缓冲程序还没有启动！呼叫首席法师阁下！

    ”

    “没有……回……”萨拉的回复断断续续，雾气似乎干扰了通讯。“钟楼。”灵相法使的声音绝望地回荡。“钟楼！”

    拉凯尔放下通讯装置，雾气已蔓延至每一个角落。他的显现领域在铠甲加持下扩张到了极限，可他抵挡不了这股力量。他的手臂也开始融化了，速度仅比他的部下们慢上些许。

    骑士发狂般嘶吼着，在雾中挥舞着长剑，跑向王宫的方向。他的速度很快，却快不过雾气的侵蚀。于是骑士也融化在了雾中，与他的绝大多数同事一样，与王都中的所有平民一样。

    ·

    灰白色的雾气一瞬之间便席卷全城。异变发生得如一场错觉。无分男女老幼，无分高低贵贱，所有的人都在雾中发出了尖啸。恐惧的哀嚎响彻全城，而后回归到死一般的寂静。只是数秒，街道上再无一个人影，再过几秒，连显现境界的无常法使们也没有了声息。

    半分钟后万籁俱寂，再没有一个活物能够发出声息。只有浓雾，融化了所有生命的，冰冷灰白的雾气。

    王都死了。

    莫顿王国的首都苏佩比亚，在区区数秒之间，走向崩坏了。

    ·

    “阿策？奥莉安娜？回话啊！

    ”莫垣凯焦虑地大喊，“到底什么情况？这是预定计划吗？？”

    可是没有人回话。通讯频道内死一般的寂静，好似如今的王都一般令人恐惧。灰白的雾气遮掩了一切，古旧的高楼如同鬼影，隐约有尖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好似无数幽魂在绝望中嘶吼。灰白雾气带来令人心寒的威胁感，不用立场护身的话会被同化……不能再等了！莫垣凯迅速做出判断。他将拳头打向地面，尽全力激发自己的能力。

    “英雄立场，展——”

    然而，黄金色的力量才方显现就暗澹下来。莫垣凯的口中渗出鲜血，一柄匕首在一瞬之前贯穿了他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

    “对不住了，空华的英雄。”黑衣的男童在他身后现身，“你值得一场决斗，然而英雄剧演完了，你的戏份到这里就足够了。”

    隐律主想要转动刀锋，将心脏刨出。可他的手忽然如死尸般僵直了。几乎就在他发起偷袭的同一时刻，堪称可怖的磅礴力量如山脉般压来，使得隐律主的动作缓慢了一瞬。莫垣凯背后的衣衫绽裂，露出底层暗藏的内甲，炮口吞吐的光火如烈焰般闪烁，早有准备的反击程序激发，超能力射线贯穿隐律主的躯干中部！

    “咳……！”

    黑衣的孩童被此一击击飞，英雄立场凝聚为金色的锁链镶嵌在他的伤口内部，将他与莫垣凯牢牢连在了一起。

    “会隐身的创界法使……已经出手过那么多次了，以为我们会没有防备吗！

    ”

    莫垣凯撑着膝盖站起，毫不犹豫地拔去胸口的匕首。一度贯穿心脏的惨烈伤口被他的能力顽强地撑住。复杂的机械结构在伤口内生成，临时完成的人工心脏辅助系统，支撑着这位超能力者的生命！

    “……小看你了，苍穹英雄。”重伤的隐律主勉强站起，忽然看向侧方。有炽热的剑光自一旁刺来，狠辣的动作间带着持剑者的怒火。是圣剑！仓促间隐律主交叉双臂挡住斩击，第七骑士一击未得手毫不恋战，赶忙跑去莫垣凯身旁。圣剑的力量护佑着奥莉安娜，使得她得以从雾中幸存！

    “没事吧，莫！”

    “我撑得住，去帮拂晓骑士！”莫垣凯迅速启动接近战的装甲，“让艾兰迪亚去救援大家！”

    “很遗憾，现在的你们只能留在这里。”

    隐律主眼中精光四射，他双手一翻，祭出一方赤色印章，带着浩浩汤汤的威严向两人盖去。

    “拟似创界·隐秘律法！”

    ·

    利剑在雾中绽出星尘般的火花。

    钢铁相击的声音，如撕裂天空的雷鸣。

    一方是身披焦黑铠甲的苍老骑士。花白的鬓发与脸上的皱纹，昭示着骑士已不复全盛的事实。可岁月剥夺了活力，也带来了积淀与经验。他的剑术无懈可击，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与无数次决斗与生死战中锻造的剑技，虽仍未至天资卓越者方能踏足的武道尽头，却早已在极境前驻留。但他无疑是卓越的天才，他的才华在于心中。焚烧一切、永不熄灭的火焰，那足以破坏一切的金色魂火，正是其正义之道的证明。

    可是，将世界破坏，将权能蹂躏，凌驾于一切创造物之上的破坏的力量，未能将对手的剑斩断。

    那是通体纯白的大剑，一般人难以举起的重型武装，被银发的女骑士以双手挥舞。不再穿着日常生活时的常服，她的躯体如今被银色的全身铠包裹，纤细而简练的设计中透着森严的战意，冰冷的头盔上刻着形如利剑的十字缝隙。她是一位年轻的骑士，可她的才华与汗水跨越了年岁的沟壑。她的剑技并不复杂，甚至简陋，一招一式间不见繁杂的变化，攻守间少有圈套或陷阱。她以朴实的剑技将敌人的攻势全部挡下，纯白的光芒凝聚在剑锋之上，将光辉者的魂火牢牢抗拒，更拘束着那破灭一切的力量。

    黑与白的骑士重复着钢铁的剑舞，以急速进行的决斗早已超乎了旁观者的能力范围。看不到，看不清，动态视力跟不上他们的行动。可是少年轻易理解了，占据优势的是拂晓骑士。剑技的交锋一时未分胜负，世界的争斗却得到了结果。麦柯罗的魂火未能将世界焚尽，拂晓骑士剑锋上的白光，将骑士团长的力量压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

    剑锋缠斗间，骑士平静地发问：“策，情况如何。”

    “很……很糟。”公孙策紧张地攥起拳头，“到处都是雾气。通讯被干扰了。其余的创界法使联系不上，蓝教堂区那边有熟悉的感觉，可能是大哥和奥莉安娜在战斗……我感知不到人了，艾兰迪亚！人们好像都……！”

    “还有救。”拂晓骑士做出判断，“不是君主龙的直接干涉，我们还赶得及。等我救回团长——”

    拂晓骑士的话语停下了，原本占据优势的她突然间后撤至公孙策身旁，持剑回防。公孙策一时愕然，他起初不理解骑士的行动，后来发觉艾兰迪亚的动作在方才有了一丝迟缓。

    有脚步声在雾中响起，璀璨的圣火照出了来者的身影。身穿华服的老妇人立于麦柯罗身后，木然的双眼中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她的头上戴着属于王国君主的王冠，镶嵌着无数珍宝的王冠中央，是如血般深红的宝石。那宝石如镜子般照出艾兰迪亚的身姿。

    莫顿王族的传承至宝，统领、制御治下所有臣民的“至尊”之权能！

    “天啊……”又有脚步声从左侧靠近，让临近崩溃的公孙策发出呻吟。他近乎祈求地望着灰雾，祈求着那最恶劣的预想不要成真。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判断力。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希望自己不过是过度紧张。可真实永远残酷过想象，返魂法师洛宁勒斯自雾中走出，迷茫如木偶。

    “开什么玩笑！

    ”公孙策绝望地大喊。“怎么可能啊！

    ！这种……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尽力忍住泪水，可还是忍不住啜泣。他祈求地看着拂晓骑士：“这是幻觉吧？艾兰迪亚，告诉我这都是敌人的迷魂术啊！

    ！”

    “……这是真实的。”拂晓骑士断言，“大家都被操控了。”

    公孙策想不到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事情了。局势大变了，大家很可能都已经死了，你的敌人是你曾经的同事与上司。你有一个派不上用场的随从，而对面有足足三个创界法使。这还能怎么打？拂晓骑士再无敌她能同时对抗三人吗？他妈的这还能有什么办法啊！

    然后新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孩出现在两人的后方。又一个隐律主，拦截莫垣凯与奥莉安娜的是同心玉分身，此处的他则是真正的本体。

    “你是最强的敌人，拂晓骑士。所以我们以手头所有的牌来对付你。”

    隐律主冰冷无情的话语过后，少年听到了令心灵崩溃的声音。

    “空相·创界。万能威权·神圣王国。”

    “灵相·创界。活灵返魂之枢。”

    神圣光辉的王国与阴森可怖的荒原生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同时激发，与光辉者的焚魂圣火，隐律主变幻莫测的拳法一同向拂晓骑士攻来。四人的力量在此刻达成了诡异的和谐，犹如乐队中四位风格不一的乐手，虽各行其是却在统一指挥下共同谱写着华美的乐章。

    变幻万千的景象犹如幼时的万华镜，自各方来袭的神通带着无法理解的强横气息。

    公孙策凝望着这一切，忘记了闭目。他心想或许这就是绝望的尽头，正直的骑士最终败于她的同伴之手。汹涌的感情在胸膛中奔涌。他感觉自己的心就要裂开了，那些恐慌与癫狂就要撕碎身体出现了。

    但这时他的手被紧紧握住，冰冷刺骨的雾气中仍有着人类的温暖。公孙策茫然地仰头，银发女子的侧颜仍旧冷静。

    “别怕。”艾兰迪亚说，“有我在。”

    星辉骑士的铠甲在王冠的压制下起不到作用了，于是她抛弃长剑，散去铠甲。她站立于战线最前方，虽手无寸铁却战意凛然，她以清亮的嗓音说起自己的誓言，向世界宣告己身的存在。

    “长夜茫茫，奸恶无道。虚伪肆虐，沉冤屈枉。”

    一个崭新的世界被启动了，真实的恒理被完全展露，拂晓骑士的世界自她的心灵中显现而出。于是一切他人的心念均被逼退，他者世界中的风景像是时间倒流般退缩，天地之间只存下唯一的恒理。

    看不见人造的建筑，也不存在自然的景观，被创界法使们肆意涂抹的世界，在此刻仿佛回归了起点。那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暗夜般压抑而沉静的漆黑。令人联想起宇宙空间的空旷天地间，不存在一丝光亮。现在的自己是站在大地上，还是漂浮在黑暗中，一切均不存在的暗黑世界里，连最基础的方向判断都无法做到。

    这就是拂晓骑士的世界吗？绝望至此的黑暗空间？公孙策不愿意相信这一结论，于是他放眼遥望，他看到在无限遥远处的边界，在黑夜尽头犹如事件视界的地平线上，隐约透露出一缕明亮的光芒。

    “愿化星辰，究真破妄。暗夜黎明，拂晓晨光。”

    有星辰自地平线的彼端升起，悬挂于乌黑的天穹之上。明亮的星光点亮了整片天空，光辉洒落大地，让世界展露出真实的模样。黑暗不过是无光的错觉，真实的世界中充斥着纯洁的白色，启明星照耀下的世界不存一丝阴霾，无垠的纯白世界犹如画布般单纯，不存在任何事物，因而可以创造出所需的一切。

    创界法使们没有发起攻击。随世界展开而骤然增强的压力，让他们必须以保全自身为首要行动目标。不这样做的话就会被她的世界同化，一旦分心就会成为她那恒理之下的卷族，成为被真实支配的全新种族。四位创界法使联手的力量，在无边无际的真世界前显得如此渺小。拂晓骑士艾兰迪亚与他人的区别，正如分割天地的地平线般分明！

    “空相·创界。真世界·拂晓明星！”

    星光凝聚为崭新的铠甲与大剑，拂晓骑士双手持剑，凛然地发出创造世界的宣言。有水晶般透明的城堡在她的身后立起，有秩序森然的骑兵自城堡内走出，她随手抓起一缕星光洒出，光芒便化作泰坦般的巨人发起征战，她扬起手中大剑，骑士的兵团便向敌人们发起冲锋。

    “始源武装【万胜之血轮】。”

    纯白的物质自真世界内浮起，随她的心念变化为崭新的武装。由两匹神马牵动的银白色载具，布满尖刺、刀锋、铁钩与钉子的杀伐战车。这是纯为战争而存在的血腥兵器，在古代战场上搅碎敌兵尸体的血刃战车。她毫不犹豫地踏入车内，将战车缰绳交予一旁的随从。

    “策，为我驱车。”

    公孙策怔怔地接过驱马的缰绳，那深沉的绝望与无助不知何时散去了，转化为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在胸腔中升腾。拂晓骑士要迎接此生最艰难的战斗，她必须全力以赴。她没有叫少年退避，因为他是骑士的随从。

    她希望少年能与自己并肩作战。

    “——请交给我，拂晓骑士！”

    公孙策大喝着牵动缰绳，油然而生的荣誉感与责任感让他爆发出了战士般的嘶吼。他操纵战车奔向天空，奔腾的神马带着他们如流星般跨越混沌的战场。于此开启的是创界法使们的战斗，是超越万军搏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