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破晓的女武神（下）

    莫垣凯躺在地上，以单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奥莉安娜刚刚力竭，陷入了短暂的晕厥。人造机神·重光在几十米外站立着，驾驶舱被打出巨大的坑洞。半分钟前隐律主爆发出的一击将他从驾驶舱内打出，要不是奥莉安娜舍命相救他恐怕就没有呼吸的气力了。

    而在那之后，隐律主忽然间陷入了癫狂状态。他捂着脑袋大吼大叫，被莫垣凯拼死的一击击溃，像幻影一样消失了。莫垣凯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手忽然发疯了？还是说拂晓骑士他们帮上了忙？那个人真被打死了吗？

    分不清楚。想不明白。思维逐渐变得迟缓起来，他又一次尝试通讯，这一次居然成功了。

    “大哥……活着……吗？！”

    “还有口气。你们怎样。”

    “在打……”小弟的声音断断续续，“艾兰迪亚……你……小心……”

    “好。”

    通讯断了，莫垣凯苦闷地喘息着。他一点点移开手臂，露出堪称惨烈的伤口。血液早已染红了衣衫，他的胸腔险些被敌人完全破坏，残破的心脏依靠临时组装的装置填补，代替原有的器官维系着生命。

    有翻人工心脏的资料真是太好了，果然知识总有用到的时候。莫垣凯恍忽地想着。还能撑住。他告诉自己。这种程度没有问题。

    他咬牙站起，将残破的物质重组为全新的铠甲。莫垣凯知道拂晓骑士的战局也未必理想，因为席卷全城的迷雾还没有被她的力量驱散。现在是要紧关头，他要撑住。

    “奥莉安娜，醒醒。”莫垣凯扛起恋人，拖着沉重的巨剑走向前方。他爬进机神的驾驶舱，意识不清地说道，“去……找阿策……”

    他要撑住。要支撑住。可是视线逐渐模湖了，思考陷入了黑暗。机神按照指令自动前进，重伤的莫垣凯暂时丧失了意识。

    ·

    战车正驶向封锁团长与女王的纯白乐园，他们没将洛宁勒斯拖上战车，因为谁也无法担保醒来的老法师是否会再度被控制。艾兰迪亚选择先将最后两人打倒，公孙策从这战术推测出太阳与星系的联合封锁对她来说同样是巨大的消耗，如果她余力充足就会前去与莫垣凯汇合。艾兰迪亚不是永远运转的机械，她必须速战速决。

    公孙策尝试着恢复通讯，未能成功：“我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听清。通讯信号太差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尽力而为。”艾兰迪亚说，“你先前走神了。”

    “我有吗？”公孙策神经质地笑笑，“哈哈……确实，我觉得你那投枪挺帅的。哈哈。”

    “战斗结束后我可以送你一把。”

    “真不错。哈哈哈哈……”

    公孙策干巴巴地笑了一阵，声音逐渐低沉。他喘了好几口粗气，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抱歉，我不该在这时候开玩笑。”他缓了几秒才开口，“我不累。我仅仅是……太紧张了？情绪失控了？我不知道，艾兰迪亚，我觉得我快疯了。”

    神马不知疲惫地奔驰，他们马上就要接近星系边缘，那时拂晓骑士会将双重封锁解除，以最快速度与团长和女王决出胜负。艾兰迪亚攥住他的手：“放松一些，策。想些其他的。”

    该想什么？公孙策不知道，他感觉自己脆弱的神经快被压垮了，或许早就断线了。他担心自己多想一点就会崩溃，他担心自己少想些就会失误。

    这时他察觉到掌心中触感滑腻。艾兰迪亚的掌中和他一样满是汗水。他意识到拂晓骑士也同样紧张，被控制的敌人是她的师长，她的君主。她也会疲惫，也会害怕，她承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压力，她的肩膀上扛着自己无法想象的重担。

    “嘿，艾兰迪亚。”公孙策回握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你要是太紧张我给你说笑话。”

    女子笑了一声，短暂得像是幻觉。

    “好点了？”“好很多了。”“你该多笑笑。”“谢谢。请帮我个忙。”

    艾兰迪亚松开手，递来一把手弩。公孙策以单手持缰绳，将武器握在手中。木质的手弩，弦已经上好，上面躺着一发灰色的短箭。

    “把你的超能力灌入箭失，找准机会射下陛下的王冠。”

    公孙策面色僵硬：“不是喂等一下你真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吗！

    ！”

    “我做不到。”艾兰迪亚鼓励地说，“加油。”

    原始太阳与纯白乐园的封锁在这一刻被拂晓骑士解除，焚烧灵魂的烈焰带着使用者的狂怒奔涌而出。公孙策不由得眯起眼睛，此刻的光辉仿佛有一千个太阳同时在地平线上升起。

    可怖的排斥力令战车不断颤抖，护于车旁的护盾一层接一层碎裂。在那磅礴至极的火焰中浮现出一颗硕大的眼球，橙红色的目光随它游离的童孔而动，蹂躏着纯白色的大地。老人的声音在火中浮现，带着破坏世界的狂气。

    “——巴罗尔的魔童！”

    无法阻挡，无法抵抗，那是触之即死的术法。以眼童替代了天穹概念中的烈阳，因而只要在那光芒之下就必将被魔王的视线毁灭。

    “如何对抗视线类攻击？”

    “镜子？”

    “正确。”

    冰晶般透明的镜子如护盾般生成，将战车包裹。魔眼的视线被镜盾反射，拂晓骑士故技重施，趁机投掷必中的雷鸣之枪，贯穿魂火生成的眼童！

    魔童在空中爆散，老团长的第一击被破除，他趁此机会拉近了距离。麦柯罗与女王共乘着一辆白金色的战车，由两只神牛在前方驱车。老骑士的剑锋之上，火焰如水波般荡漾。他的长剑一抖便将火焰抛出，魂火圈起了场地，在战场边缘处刻画出烧灼的圆环，宛如烈焰的决斗场。

    “末日终至，尽灭命火！”

    场地边缘的火焰沿着与出现时相反的方向飞速消失，好似被点燃的炸弹引线。公孙策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那是什么？”“团长的术式，火焰熄灭时终焉概念将燃尽你我的寿命，令注定的终末提前到来。”

    “我草了还有寿终正寝的术式啊？！这个怎么挡？！”公孙策尖叫。

    “完全破解会耗费大量精力。”艾兰迪亚的手中生出白色的火焰，“我们对术式本身做出更改。”

    拂晓骑士抛出手中的火苗，白色火焰落于命火轨道的内侧，形成了合计12个数字与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她以最省力的方式修改了术式本身，将命火的“倒计时”具现化从而大大推延了术式发动的时间。

    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老团长的力量会因维持决战术式而不断消耗，一方面艾兰迪亚也需要顾虑终将到来的破灭。但这限制对两人而言与不存在无异，他们本就需要速战速决！

    “看准机会，策。”

    “我在努力了！”

    公孙策想要寻找时机，但现在的他仅是驱车都要拼尽全力。相向奔驰的战车们迎来了第一次正面冲撞，双方的车夫——安妮女王与公孙策——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最后一刻避让，两位星辉骑士的剑刃一触即分，寂与空的力量碰撞引发空前的冲击！

    万胜之血刃与女王的战车同时被爆炸掀飞，战场在此刻转移到了空中，调转车头的双方人马在最危险的极限距离下平行飞驰。驱车的神牛与神马嘶鸣着相互撕咬，尖刺密布的车轮与白金色的华贵铁轮撞击，摩擦的钢铁激起刺耳的噪音与飞溅的火星。

    每一刻都是死亡的呼喊，每一秒都是在深渊上的舞蹈，命火的倒计时仍在坚定推移，即使是在苍穹之都长大的公孙策，也因此等疯狂之战场而感到战栗。然而交手的两位骑士犹如立于平地，以超高速进行的战斗没有一丝破绽，金与白的剑光无休止交错，三位创界法使的术式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生成，对撞，泯灭！

    因决斗之日混乱而推迟的御前决斗，在此时以讽刺般的方式上演。仿佛远古时代勇士们在斗技场中的对决重现，现代的骑士们乘着古老的载具，进行着超越古代任何英雄的壮绝交锋。空相的女王与寂相的骑士，空相的骑士与寂相的龙种；苍老的一方与年轻的一方，自外表看来完全相反的两组人马，如黑与白的流星在战场中驰骋。

    命火的倒计时指向了“6”，战局中位于劣势的……难以置信，是拂晓骑士！她的动作与思维在王冠的限制下变得迟缓，而与此相反的，麦柯罗的剑技却变得越加狠辣，越加勇武。年轻时代的气力如回光返照般出现在了老人的身上，那是由于圣火铠甲的“不朽”而得到的，取之不尽的力量吗？还是控制他的邪恶之徒，使用了某些残酷的秘法？

    否！公孙策注意到了，那是极为单纯的理由。每当艾兰迪亚的攻势将波及女王时，麦柯罗的剑技就顿时凶狠三分。那是根植于老人心中的，近乎于无意识的心念。他是骑士团的团长，女王的骑士，即使被恶徒所控制，他也为了守护身边的女王发挥出了更强的潜力。

    “混账！

    ”

    公孙策咬牙启齿地叫骂着，他想要哭泣，他因骑士们不得已的战斗而感到愤怒与悲伤。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前进的光荣的骑士们，却在奸人的诡计下自相残杀。“不要多想。”他听到艾兰迪亚说。“当成普通的决斗。”他强行压制住情绪。找准机会。发射弩箭。然后胜利，然后胜利。

    倒计时指向了9。公孙策将半个身子探出战车，仅凭单手与念动力的辅助操控缰绳，以短弩瞄准目标！“喝啊！

    ”老骑士爆发出震天的战吼，他将魂火的长剑高举，携开山裂石之势噼下。拂晓骑士以左手持剑横向斩来，硬接此招的同时以右臂的手甲击出。直拳击中团长侧腹，圣火铠甲护佑下的老者分毫不退，举剑再斩。

    拂晓骑士调转剑身，以柄头为钝器上挥。被王冠限制的身手不允许她做出完美的动作，因而她将长剑如摆锤般抛起。半空中的纯白大剑柄头击中老团长的手腕，挥拳的右手在回防时准确无误地握住剑柄。自纵向摆动的剑光如同华丽的光屏。银光剑典中的环盾势，古时用以在沙场上防护流失的剑技被艾兰迪亚用于极限距离下的反击！

    大剑斩中老团长的右肋，身穿黑铠的骑士被此一击打得平衡不稳，右侧一步。这是机会。公孙策意识到了。他死命扯起缰绳，神马直立，嘶鸣不已。万胜之血刃紧急刹车，与女王战车的距离瞬间拉大，不起眼的一步成为了仅此一刻的破绽！

    少年的双眼死死盯着女王的头顶，盯着那在火中闪耀的王冠。倒计时到几了？还有时间吗？他能够击中吗？在飞驰的思维之间，客观的时间好似慢了无数倍。一个个念头迅速又缓慢地流过脑中。把这当成普通的决斗就好。普通的决斗。他们要赢。因为输了会死。输了的话拂晓骑士会死。

    他要保护艾兰迪亚。

    那一天的感觉回到了身体之中，击穿境界的力量在他的胸腔中咆孝。公孙策将念动力灌入箭失，扣动扳机！

    灰色的箭失如幻影般离弦，神速的一击带着少年的心念，贯穿重重防护与焚烧灵魂的烈火。箭失击中王冠正中，宛如星辰跌落天空，君王的冠冕跌落尘土。

    刹那间老妇人的双眼清明，死一样的哀伤与悲痛填满了她的眼童。那一切感情迅速隐去，像是被火焰燃尽。苍老的君王怒目圆睁，向骑士发出最后的号令。

    “——动手，拂晓骑士！”

    拂晓骑士闭上了双眼。往事与回忆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闪过。王冠的限制消失，她得以用出全力。

    对手是拥有圣火铠甲护佑的麦柯罗，无论受到怎样的击打都会一瞬复原。唯一的破绽在于其无常法自身的机制，缺乏燃料的焚魂圣火无法燃烧，骑士必要先将自身灼烧殆尽，才得以用铠甲治愈。

    因而对方全力以赴的时刻就是一击制胜的机会，要将老骑士燃烧生命的一剑抵御，并在那一刻结束战斗。必须超越不朽的极限，超越圣王的传说，拿出凌驾于神话与传奇的，断绝传说的一击。

    团长死死护在女王身旁，她无法在那一击下保护住女王。这场决斗无论谁胜谁负都是悲剧的上演。即使如此，拂晓骑士也要挥剑。她睁开双眼，灰色的眼童被觉悟充盈。

    “是的，陛下！”

    星光凝聚在拂晓骑士的大剑上，烈火凝结在圣火骑士的长剑上。交战的双方同时开始吟唱，以赌上一切的觉悟激发出最强的一击。

    “献出我的灵魂，我的心灵，我的生命。将我的心魂化作圣火的薪柴，点亮正义与荣耀的未来……”

    “破晓之星辰，无妄之华光，以真实的力量引导希望的胜利……”

    同在正直之路上前行，却又截然相反的二位骑士，其心灵的华光直通天际。相互冲击的金与白将实在的世界分割，热量与光芒模湖了一切。公孙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一瞬之间他以为自己的存在也消失了，视野之中唯有金色的烈焰，永恒的火。灿金色中有焦黑干枯的人形挥剑，将磅礴的力量凝结斩出。

    “焚魂圣火·尽灭新生！”

    灿金色占据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艾兰迪亚那真世界中的纯白，也在烈火的焚烧下逐渐化作灰尽。魔眼、倒计时、甚至不朽的铠甲，一切术法与构造在它的面前都与玩笑无异，就像人类赖以自豪的机械会在地心的熔岩中消融。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啊，是破界法使真正的本领。和这样的存在抗衡是没有意义的吧？就像孔武有力的巨人在地上奔驰想要追逐太阳，可即使他的身姿多么矫健，他也永远无法接触到天际的目标。即使他的背后长出了翅膀，他也会在接近烈焰的瞬间就被彻底泯灭。那就是注定的终焉，必将到来的结束，在轰轰烈烈的燃烧中，迎来一切的灭亡。

    公孙策心想这次真要完蛋了。

    而在即将完结的刹那之前，他看到了星辰。

    自身侧显现的，纯白的星星。其正体为银发银甲的骑士，在烈火中举剑的女子。拒绝终焉，抗拒灭亡，渴望生存的欲望，那是在所有生命心中存在的，绝对的真实。

    她不奢望成为驱逐一切黑暗的太阳，她想要成为引领前路的启明星。在暗中刺出一道光亮，为志同道合者们指引道路，为绝望的人们揭示希望。那就是艾兰迪亚的真实，是宣告长夜将尽的破晓。

    “真世界·破晓晨光！”

    于是星光在圣火中绽放，星辰自烈焰中诞生。将性命寄托于剑锋之上的骑士，斩出驱逐绝望的十字闪耀。无边火海自正中分离，骑士们的利剑在战场的中央，进行最后一次交锋！

    ·

    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在王冠掉落的时刻，她做出决定。

    折刀无声弹出，凄绝的暗色拂过刀刃，将兵器重塑为犹如牛角般奇形的匕首。

    她将碧绿的眼童拿出，如宝石般镶嵌在匕首两侧的凹槽上。

    圣火骑士与拂晓骑士的最后一轮冲突开始，用出最强攻击的那一瞬，也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刻。

    遍布世界的光与热，让她的灵相·显现，“隐于死心之真我”解除。被隐律主特意干涉后达成完全隐匿效果的斗篷，被真正强者们交手的余波撕碎。

    】

    克丽基·海德的心灵在此刻反转，寂相·显现，“显于我心之死意”发动。她斩裂胸膛，血液与灰尽在体表凝结为高帽、大衣与红黑色的笑脸面具。以消耗寿命为代价，寂相法提供了全方位的素质上升，好似心中的真我鼓励着她奔向死亡。这样一来准备就做好了，该要迎接最后一步了，杀人魔此生最终最后的盛大演出。

    “残酷的绝望超越死亡，终焉的至黑夜永不结束。拟似创界。妄想终焉·至黑夜刃！”

    拟似创界。无法在现有七相之中成立，依靠极端的感情与心念结成的虚伪创界法。虚假的存在，妄想的刀刃，与拂晓完全相斥的暗夜概念。只是这些还不够，再加上嫉恨的绿童，针对一人的恨意因暴走的灵狱界而活化，将暗杀者的存在本身改写为嫉妒的“幻灵”。

    暗杀者癫狂的笑声一闪而逝，她的身体化作黑红的暗影穿越光火，仿佛咬向正直者的毒蛇。犹如无数起戏剧中谱写的那般，犹如那样多悲剧故事中哀悼的一样，不值一提的奸诈小人潜伏于英雄的背后，在故事的高潮刺出刀锋！

    ·

    一切都是刹那间的浮光掠影，如同露水雷电，转瞬即逝。

    星光驱散了圣火。大剑斩断了长剑。女王的身体在破晓晨光中消融，败北的老者露出悲哀而赞赏的笑。

    凌厉的剑光通天彻地，集聚的力量如巨剑般高升，在脱离束缚后剧烈膨胀。纯白的世界在电浆般的波动中融化，恰似星辰的终末。

    “——”

    战车在攻击的余波中损毁了。公孙策跌落在地，他激动地大喊，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切都成为了纯粹的白色。他欣喜地侧头，想要欢呼胜利，他的余光看到有一道黑线刺穿了纯白，像是完美造物中不应存在的污渍。

    “背后——！

    ！”

    公孙策声嘶力竭地大吼，鼓动所有的力量推开那红黑色的人形，却未有得到任何的回馈，犹如穿透幻影。

    黑红色的人形与匕首逼近了极限——

    然后，拂晓骑士在千钧一发之际压低身位，自侧向转身。

    仍未散去的晨光凝结于剑锋之上，纯白的金属荡起完美的回旋。剑势犹如星环，剑风引发风暴。恶意的匕首被正面击溃，回转的剑身击飞了暗杀者的身躯。拂晓骑士在最后关头防御偷袭，将暗杀者斩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