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烬灭新生

    像是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迷茫的人们睁开了双眼。

    杀死他人的记忆，被他人杀死的苦痛，争斗，暴力，胜利的愉悦，失败的苦闷，种种经历与情感均在心头淡去。轮回中的种种犹如一场幻梦般，仅留下淡薄的残影。

    人们意识到了，这里是真实的世界。

    人们抬起头颅，看到湛蓝的天空。在无边晴空之上，凡人与王者正浴血搏杀。他们的表情一样疯狂，姿态同样凶暴。

    凡人的意志，随着世界的创生而传递到众人的心中。自然而然的，人们理解了一切。

    三十三兆的轮回之中，人人均有机会成为世界的主人公。

    神我轮回结束之后，人人均可成为至高的王者。

    你们是怎么想的？

    凡人发出疑问。

    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

    “——”

    尚且持有理智的常人们，会因超出理解的种种而恐惧逃逸吧。

    可是，轮回中的经历方才淡去，悲伤与苦痛的残影未散，王者带来的狂气仍在人们的心灵中徘徊。因狂气而产生了思考，因思考而产生了疑问。

    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上去还不错啊？”“倒霉一阵也能变得超牛逼……”“如果次次都忘记上次的事儿，也不是不行吧？”小孩子们窃窃私语。

    “但在那个轮回里面你必须要杀人。”一个胆小的孩子说，“我不想杀人。”

    “要杀死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另一人发现了问题，“这不是让每个人都当杀人犯吗？”

    “我绝对不想和爸爸妈妈打架……”

    “那我的工作呢？”大人们在考虑其他的问题，“我读了22年书才找到这份工作……我刚贷款买的车还没来得及开。”

    “我女儿下周就上班了。”一个中年妇女说，“我还等着给她拍照呢。”

    “我上个月还完房贷。”“三十三兆轮回是多少年啊？”“这怎么行呢，我女儿这个月还得结婚。”“天天都要打架？这帝国以后还怎么发展？！”“天啊，我儿子在天上……”“我还想出国旅行……”“我还等着回家看我儿子！”

    七嘴八舌，眼花缭乱，或关注自己的人生，或关注他人的幸福，人们的意见汇聚成史无前例的杂音。那都是平凡无奇的话语，是在永恒尺度上毫无价值的思考，可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是没有多少意义，但却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幸福。

    然后，人们意识到了真相。

    那一切都将被轮回击毁。

    王者的狂念，将毁掉每一个人渺小的幸福。

    激烈的感情因思考而诞生，那是众生平凡的愤怒。对于自己的人生被肆意操控的愤怒，对于世界被狂人玩弄的愤怒。那份感情转化为了单纯的勇气，驱使着人们高举手臂，向苍穹之上的战场发出高呼。

    “上啊！”“加油啊！”

    “打倒他。”

    “干掉那个精神病！”

    “不要输了，灰发的家伙！”

    王国、零岛、合众、帝国……无论相识与否，无论是否敌对，人们均为空中的战士发出怒吼。最响亮的声音属于年轻的超能力者们，现在的世界里已没有苍穹之都，可他们仍是离苍穹最近的人。他们站在世界最高的山脉上，注视着那个灰发的超能力者。他们纷纷想起了过去的雨夜，曾几何时那个男人也是如此浴血奋战，他在那一夜威震苍穹！

    “狠狠打爆他，阿策！”

    “把那混账痛打一顿！”

    “让那个自以为是的王者知道，谁才是苍穹的霸主！”

    黑发碧衣的女孩站在山峰顶端，如同四年前那样，向着灰发的男人大声高呼。

    “——要赢啊，公孙策！！！”

    他们的话语传递到了公孙策的心中。

    他们的意志凝聚在公孙策的拳上。

    “绝对会赢。”

    疲惫，苦痛，消沉，这样的词语早就与男人隔绝。他的意志坚硬如钢，跨越了重重险境的男人，绝不会因敌人的一面之词而动摇。

    世界被打破了就抢回来，曾经失败了就再站起来。散落的人心被狂气渲染，就将人们的意志重新聚合。如果胜利就会成为新的王者，那就想办法将这条“规则”打破。既然在轮回之中取得胜利就会成为新的王者，那就用矛盾的螺旋击毁疯狂的轮回。

    握拳，挥剑，重复着苦痛的战斗，意志中的光火绝不磨灭。他不是百战百胜的奇才，正因曾经失败过，正因曾经悔恨过，当下的自己才能鼓起勇气向前。

    敌人背负着35万代的狂想，敌人的祈求是33兆生灵的命运。那又怎样？

    “我们才不在乎自己是主人公还是配角，我们才不在乎什么进化和升华。这个世界的生命，只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度过自己的人生！”

    激烈的一拳将平等王击倒，紧随其后的斩击将蓝色的铠甲斩碎。公孙策勉强站直身体，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却仍然不屈地发出咆哮。

    “我才不是为了自己而与你战斗。我身上背负的，是此世66亿人的人生。我在这里和你战斗，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

    “一定会赢，绝对会赢。怎会输给你区区一人的狂想，我的身后，可是整个世界！”

    飞退的平等王穿透云层，他在重整姿态的同时投掷湛蓝色的短刀。公孙策伸展双臂，左手千界刀，右手星神剑，他怒吼着追逐而上，挥舞刀剑将平等王的短刀击溃。王者大幅度活动着肉体，重新积蓄力量，那把深蓝色的大刀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他高笑着反向冲来，只身冲入剑影与刀光。

    深蓝大刀与公孙策的刀剑无数次冲撞，男人们的战意在搏杀中高涨。完全放弃了回避与防御，双方的兵器割裂彼此的血肉，这是命中注定的血战，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即使生命也可作为战斗的薪柴！

    “为了世界而战。真是光明正大的理由，不愧是为众人而战的‘主人公’！”平等王大喝，“但你的理由立得住脚吗？你的正直存在根基吗？在这里战胜我，对你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他奋力挥刀，与公孙策的刀剑无数次冲撞：“没有！不过是暴力战胜了暴力，不过是凡人成为了新的君王。我的轮回中有众人成王的升华，你的实在界中满是悲剧与不幸。听听那些卑微的愿望，那些渺小的祈求！这悲惨世界的意义在于何处？那不依然是被刹那之理支配的弱者吗！

    纵使你真正胜过了我，你也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你所达成的功业，仅仅是成为凌驾于平等王之上的暴君！”

    平等王的刀势随怒吼而加剧，连续三刀完美地击在刀剑相交之处，每一击的力量都是先前的翻倍。他破开了公孙策的守势，他的刀芒随意志的奔涌而暴涨。大刀的刀身变得乌黑如墨，恰似雷雨降至的天穹。他双手持刀，奋力斩下，刀身切割空间，声势壮大如雷霆。

    御天之霸刀！

    那是统御天下的一击，是王者意念的具现化，没有人能挡在他的霸刀面前，纵使同为王者的敌手也需全力应对。可是平等王的霸刀停下了，阻拦他的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公孙策单手抓住了霸刀，他不屈地昂首，战意凌厉，金瞳沸腾。

    “听好了，平等王。”公孙策声音低沉，“你瞧不起的这个渺小的世界，仅有区区两千年的历史。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短寿而不幸，他们没有你们的力量，没有你们的永恒。

    可在这两千年之中不断死去的人们，将自己的意志与经验托付给了后人。单体人类的消逝，造就了群体人类的成长。我们会改变，会进步，我们不会满足于狭隘的‘永恒’。出生不过20年的我能够与你战斗，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死死压下霸刀，另一只手向长刀挥拳。他的拳头一次次打出，令霸刀的刀身裂痕密布。

    “新的天才会出现，新的技术会发展，这份变化与成长在日后还将继续向前，行往未知的彼方。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定会有比我更强的人出现。他会拥有崭新的思想，他会利用崭新的技术，超越过往的王者，超越曾经的传奇，超越此时此刻的你和我！”

    最后一拳随公孙策的怒吼而击出，他的拳头粉碎了霸刀，粉碎了王者的权威。他的宣告在实在界中回荡，传达到每个人类的心中。

    “根本用不了33兆次轮回，人类一定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超越你的狂想！实在界比你的轮回要好上一万倍，我与你的战斗，就是对此最好的证明！”

    平等王的霸刀在空中逸散，他的眼瞳中映出战士坚毅的身影。不再讥笑，不再交流，王者的面容中唯有极致的狂念。彼此的信念不容置疑，再多的言语都没有意义，唯有战斗，唯有厮杀，以最终最后的一击，铭刻心灵之道的痕迹。

    “那就用心灵证明吧！看看究竟是谁的世界，更加强大！”

    刀锋的碎片被王者的喝声镇散，平等王高高飞起，独自立在天穹的顶端。他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七相力量依次显现，在合一术式的力量下归于他的心中。此时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一丝平易近人的影子，他肃穆庄严，威仪自在。他是最强的王者，他的道路必将统御整个天下，将世界在争斗中化作荒芜。

    无比的霸念随他的意志而扩张，一切的一切都凝聚在最终的一击之上。他的拳势雄厚宏伟，如同整个世界向着公孙策杀来。那就是他的路，他的道，平等之理势必将一切敌人同化，与他为敌者必将成为新的君王。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公孙策缓缓松手，千界刀与星神剑化作光芒散去。他已经没有手段了，六道神兵用尽，连天魔本体都融入到了他的心中。可他看着那道湛蓝的拳印，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闭上眼睛，让记忆随着心意流淌。从阴寒的小巷到雾中的王都，从雨下的都市到涡流中的零岛，再到野蛮与文明交织的合众，到秩序与自由纠缠的帝国。

    那是他曾战斗过的地方，是他一路行来的每一处场所。公孙策认识了许多朋友，公孙策打倒了许多敌人，他悲伤过，后悔过，颓废过，失意过。但公孙策还是站了起来，在苦痛的道路上坚持前行。

    他在道路的一侧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师长，恋人，那是支持他前进的力量。

    他在道路的另一侧看到了自己的敌人，对手，仇敌，那是逼迫他前行的压力。

    他们的视线注视着公孙策，随即望向那条道路的尽头。那是连严契也未曾踏足之处，是寂静王无法完成的最后一步，而他们的经历给予了公孙策最终的启发。那即是破灭与创造的大自在天，那即是最终一战的自我献祭。天魔灭世的仪式已然完成，真正的创生就在眼前，一条闪亮的通路正从深黑寂静中伸出，延向尽头之后的，未知的彼方。

    可以踏足吗？

    如今的他，有越过他们的资格吗？

    足够了。

    至今为止所跨越的这一切——

    至今为止所结识的这一切——

    无论敌人还是友人，均为人生路上的同行。所有的相逢与战斗，终将化作这一刻的力量！

    公孙策睁开双目，沿着光芒前行。他迎着众人的注视奔走，超越敌人与友人的身影，跑向道路尽头的极限。他在与王者同等的高度出拳，堂堂正正地迎向平等王的拳印。

    他的拳势锋利如剑，像一把利剑般笔直得刺出。那把剑过于锋利了，过于坚韧了，它斩破了拳势，斩破了血肉，斩破了世界本身。它在极速中燃烧自我，由剑化作黑红的火，火光中孕育出灰色的灵光。灰烬般的灵光在这一刻勃发壮大，混沌鸿蒙的无限世界，自死寂中孕育而生！

    “涅槃寂静，烬灭新生。”

    “寂相·创界。寂灭道·烬天劫！”

    那是，寂静尽头的奇迹。

    在破灭的尽头孕育而出的，以人心成就的全新希望。其发动的前提为破坏世界，其创造之机理为刹那之永恒。寂灭之火终将击破古老的神话，破坏诸天的永劫即为新世界的基石。在灰烬与废墟中新生的世界，乃是超前于永恒的“崭新”之理！

    崭新的世界化作灰色的火焰，那火焰击穿了苍蓝的拳印，如星辰般击向永恒的君王。凡人与王者的力量激烈拮抗，不断相杀，彼此的意志与生命，化作激斗尽头的破灭之音——

    仿佛长达数千个日夜，又仅仅不过是刹那之间。

    人与王的战斗分出了胜负，晴空之上燃起灰色的火光。

    最后的灾劫击破了苍穹，它化作灰烬之星，升于天穹！

    ·

    在听不见风声的高空之上，站立着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疲惫不堪，遍体鳞伤，但眼神依然坚毅，斗志仍然茁壮。他们的拳头在正面相撞，只看出拳的姿势就知道那是用上了所有力量的一击，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他们僵持了很久，很久。

    最终，其中一人的手臂垂落。

    平等王的拳锋失去了色泽，坚固的拳头粉化成尘，如灰烬般飘散于空中。

    他看着自己逐渐消散的身躯，沉默片刻，肃穆而高傲地仰头。

    “我的世界是最好的。”王者宣称，“再也没有一个人的世界，能够胜过我的轮回。我的道路，便是世间最为正确的路！”

    平等王低下头来，淡淡一笑。

    “但是，你的世界也不错。”

    “胜者为王，我无话可说。干得漂亮，这一场战斗，是你胜了……”

    他忽然眯起眼睛，表情狡诈如蛇：“但要当心了，我的朋友。王者就是概念本身，‘平等’是永远不会死的。或许在几十曜之后，又或许在区区数百年之后，只要世间仍有人哀叹不公，我就必将归来，与我的轮回一同再临世间。”

    “那我会努力活久一点，努力开发出没这么恶心的长生技术，或者多培育几个更厉害的弟子。”公孙策说，“你大可努力降临，而那时候的世界必然会比现在更强大。或许是我，或许是后世的人们，总会有新的英雄为众人而站出，去将你打倒！”

    平等王端详着他的表情，哑然失笑。

    “这么积极阳光的态度可不像你啊，朋友。”

    那个阴沉而自闭的小孩，现在也能说出这种话了……

    平等王的面孔与躯体逐渐散去，他的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情。公孙策抹了抹鼻子，忽然之间感觉心中一堵，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了多少。

    仔细想来公孙策其实不怎么恨他。这家伙虽说是万恶之源，却也帮了自己很多忙。是他制造了超能力者，可也是他给予了众人战斗的力量。是他夺走了孩子们的童年，可超能力者们的青春也正是在他的龙躯上度过。

    在梦里聊天的是他，提点未来方向的是他，提供攻略建议的是他，最后决一死战的也是他，他的所作所为矛盾得就像他自己的人生。虽然现在两人是死对头，可公孙策总觉得如果条件允许，他们还是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像以前那样聊着没意义的蠢话。

    或许永恒王者就是这样的家伙吧？谈不上正义或者邪恶，只是执着而近乎疯狂。他们就是概念本身，他们是早已出现的路，要如何履行它们的观念，终究要看走在路上的行者。

    蓝先生摆了摆手，向他微笑。

    “再见，公孙策。”

    “再见，蓝先生。”公孙策轻声说，“再见，朋友。”

    最后一刻，王者的眼中流露出愕然的神色。

    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变为笑意，他的躯体在笑声中逸散，融入湛蓝的苍穹。

    明日七点半双更，明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