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 非人哉（二合一）

    翌日。

    京东方和松下没有举行会谈，按照后者的说法，掌门森下洋一需要聆听这段时间以来的接洽，需要进行更切实的评估判断，所以，时间定在后一天。

    但方卓估摸着“技术第一”的松下可能还是想摆一摆姿态，这倒是正中下怀，可以让京东方和液晶联盟紧锣密鼓的交换合作意见。

    不过，这空出来的一天也没闲着，庐州招商局的团队进京了。

    方卓还收到省里大领导的亲自致电，聊的正是京东方的生产线项目。

    要说这项目，皖省和庐州的领导也都被弄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刚开始是京东方来谈液晶的5代线，随后是夏普来谈同样的5代线，聊着聊着，京东方走了，随后，夏普团队也跑去京城。

    过了一段时间，京东方的项目在新闻里变成等离子pdp生产线，还有新闻里大领导与方总等人的共同视察。。

    所以，这夏普是没希望了吧？这京东方确定的是等离子生产线吧？

    不论如何，庐州还是想砸锅卖铁再拿下一个大项目，所以才有这一趟的招商团队进京。

    但也存在一个问题，庐州想砸锅卖铁是真的砸不出钱来，为此去找省里支持。

    可，省里也紧巴巴的没法临时拨款，咬牙咬牙再咬牙，别的地方也还是需要钱，其他领域的领导被沟通预算之后满肚子的意见，庐州已经弄成了一个大项目，这还抽血让不让人活了？

    最终，彼此体谅，大领导拍板，项目要上，钱另外想办法。

    至于是什么办法，大领导在小会小上就说了一句话,  先找方总周转。

    全国首富能没有钱？

    说市里借钱有点难听,  弄个合资公司专门用来融资属于正常商业流程。

    方卓接到这样性质的电话也是惊愕,  他倒是知道庐州不富裕，去年全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50亿，可省里就算再紧巴巴,  这凑凑还能凑不出么？

    不管怎样，大领导亲自开口,  他显然不知道全国首富也有难处,  但换言之,  自己完全没想到他会开这样的口，显然也不知道他那个位置的不容易。

    方卓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个钱其实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急着用，京东方首先不知道在哪里落地，其次,  建设生产线也不需要立即到账。

    就在他琢磨着从哪里周转一笔钱的时候,  李基泰的电话打了进来。

    约着晚上喝酒？

    两人小酒局？

    这是抽哪门子的疯？

    你们的太子不是说生病呢？

    不约,  不约。

    方卓婉拒了邀请,  表示自己和松下还要沟通，今天没有多余的时间。

    于是……李基泰只能改特么的机票,  改到第二天深夜再回首尔。

    到了第二天，方卓把来自故乡的招商团队引荐给京东方掌门人，又给索尼掌门人斯金格打了个电话,  聊了聊发生在华夏大地上的情况。

    虽然斯金格已经隔空见证很多，但由方卓亲口叙述的松下来华和等离子免费专利等动作仍旧能产生新的影响力。

    现在的液晶联盟正在和京东方谈判,  可是，谈判并不能代表多大的进度,  还需要继续朝着目标推动。

    如此把和斯金格沟通的事情做了，白天又见了见松下的团队,  这天晚上，方卓在李基泰定的餐厅见到这位三星电子的社长。

    对于这位到底找自己干什么，他是有些不解的，尤其还是明显带着私人性质的酒局。

    餐厅不算高挡，但很有特色。

    包厢里很幽静。

    桌山温着两壶酒。

    不得不说，方卓确实没这样喝过酒，瞧着还挺新鲜。

    他看着李基泰颇有仪式感的亲自给自己倒酒,  微笑着点点头，礼貌的拒绝道：“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我今天自己开车来的,  不喝了。”

    李基泰端着酒杯的手僵了僵。

    如约在酒店听社长电话的李在镕差点没忍住的笑出声，咳，前辈的小伎俩从昨天就没约成，今天这展开是不是也存在一点问题。

    “方总，小酌两杯而已，不碍事的。”李基泰用英语说道。

    “这是原则问题。”方卓摆了摆手，也用英语答道，“听说社长身体有恙，怎么忽然找我出来？”

    李基泰本想青梅煮酒，可是情况有变，他只能自酌自饮，直接说道：“身体确实出了毛病，也到了机场，但又回来了，主要还是不放心三星的项目，不过，会长考虑到我的健康因素，已经把这里交给李在镕负责。”

    他把太子先前的小谎给圆了圆。

    方卓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辛苦李社长。”

    李基泰喝了两杯酒，叹息道：“听在镕说，三星和京东方已经开始接洽，方总，我的心情很复杂。”

    他诚恳的说道：“如果由我来负责，京东方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的拿到技术授权。”

    方卓友善的提醒道：“还没拿到呢，李总，结果不一定呢，我们也在考察松下的等离子技术。”

    李基泰放下酒杯，盯着年轻总裁的眼，笑道：“方总，这是私下喝酒，你这样说还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松下当筹码？”

    方卓不语。

    “在硅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方总是什么人了。”李基泰大笑道，“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联手谷歌，对不对？”

    方卓耸耸肩：“何出此言？”

    李基泰用手指了指自己，没有进行长篇大论：“方总，直觉，凭我李基泰这几十年来的直觉。”

    方卓微微一笑，倒也不为已成定局的事去辩驳。

    “先是安卓，再是液晶，方总，以前我也听说过你华夏首富的名头，但用你们华夏的话来说，闻名不如见面。”李基泰欣赏道，“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来我们三星。”

    方卓喝了口茶，问道：“你能做主吗？”

    李基泰摇头，缓缓道：“不说邀请方总，我连自己都做不了主，差点就被有恙回国呢。”

    到了这一刻，社长又把圆了的小谎给剖开了。

    方卓看着这位社长自嘲的模样，笑了两声。

    李基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也带着真情实感的放声大笑。

    包厢里的氛围变得没那么生疏冷淡。

    李基泰潇洒的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放：“方总既然不喝酒，那我一个人也什么意思，喝喝茶吧，说句实话，我很佩服你。”

    “因为安卓和液晶？”方卓笑道。

    “不，这是一小部分。”李基泰认真的说道，“我向来有研究对手的习惯，方总，我专门看过你的商业履历，也看过不少你的发言和采访。”

    方卓不觉意外：“是我的荣幸。”

    “我尤其欣赏方总所说的，解决困难，创造价值。”李基泰抚掌道，“方总有一种迎难而上的勇气和智慧，这是我在很多企业领导身上所见不到的。”

    他继续说道：“说一句托大的话，我今年也57了，见过很多很多商业人才，但即便如此，方总仍旧是我所少见的领袖式人物。”

    方卓仍旧微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总谬赞。”

    李基泰等了两秒，见方总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悠然神往的说道：“我们韩国有句诗，我在看过方总的经历之后就忽然想起它。”

    “今天，在我即将退休返回首尔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和方总说。”

    方卓挑挑眉，静待下文。

    李基泰抿了一口茶，笑道：“这也是我今天来找方总的唯一目的。”

    方卓想笑，出于礼貌又忍住，就一句诗的话，可以发短信的。

    李基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缓慢又严肃的念出韩国的诗：

    “登上冬日的山顶我放眼远望，最高的事物在最寒冷的地方，像冰一样发光。”

    “如果我的灵魂梦见天上的楼阁，我想念，神仙居住的苍天一隅。”

    “就像最高的精神总是向往最冷的地方，流动在下方的事物它们不是结冰，而是从此选择了沉默。”

    方卓边喝茶边听，第一次听见韩国的诗歌，还行。

    李基泰一边起身亲自为方总添茶，一边称赞道：“方总，送给你，最高的精神总是向往最冷的地方。”

    三星电子的社长总裁，不说享誉全球，也算享誉亚洲。

    又是甘拜下风，又是温酒添茶，又是送诗称赞。

    趁着京东方完成一出双簧而取得与液晶联盟的接洽突破，李基泰试图拿自己的被迫退休来营造一种惺惺相惜。

    他知道华夏人常常讲究一种“儒商”的格调，今晚就是投其所好。

    也看看有没有人之常情的志得意满。

    哪怕只是一句话，也算能刺一刺三星太子，再为这场谈判增加波澜，随后还有自己回国面见会长的机会。

    年轻接班人任凭前辈如何劝说，总是固执己见，不如亲耳听一听对手的险恶。

    这个局面不是没有翻回来的机会，三星如何可以全凭会长一言而决。

    方卓咀嚼了一会“最高的精神总是向往最冷的地方”，他点头道：“这句话真好。”

    李基泰严肃的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诗。”

    他又说道：“我不仅佩服方总的精神，也在听到方总的操作时瞠目结舌，自叹不如。”

    “其实，不管是松下也好，索尼也罢，这些我都不惊讶，只有在我听到长虹公开所有等离子专利时，我才真的对方总心悦诚服。”

    “如此魄力，不愧是华夏首富，不愧是有最高的精神的人。”

    李基泰这是发自心底的赞叹，他确实欣赏方卓的这一步棋。

    他不经意的顿了顿，往下说道：“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无法说服长虹以专利作为代价来获取与我们的合作，确实，你们成功了，我们不能冒着等离子技术起来的风险。”

    “方总，你几乎是我见到的最有才华的商业操盘手！”

    “成功的借着等离子和液晶的竞争，把京东方带上了与我们合作的路！”

    方卓见这位三星电子社长越来越激动，还真有点担心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别在这个地方因为情绪激动而发了病。

    他给对方降降温：“李社长，李社长，别急，我们和三星还没达成合作呢，事实上，我们与松下更接近合作。”

    李基泰不悦道：“方总，到现在你说这样没意思的话。”

    “怎么没意思呢？”方卓无辜的说道，“等离子技术有着更好的表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考量，任何项目合作都得反复权衡，京东方需要全面评估与你们或者松下的合作。”

    李基泰心里一沉，这方卓就死不松口，一点风不漏。

    方卓观察着老社长的神色，欣慰的发现果然没那么激动了。

    他开口道：“李社长，关于合作，我很欣赏你们李在镕副总裁说的话，要把价低质优的产品带给消费者，我认为这样的精神将会创造极好的前景。”

    “李在镕如果能坚持这样的理念，我愿意把社长送我的诗歌转赠给他。”

    “最高的精神总是总是向往最冷的地方。”

    方卓自己念完之后又品了品，这句确实不错，好诗好诗。

    李基泰心里转悠着念头，瞬间改变策略，面色一沉，发怒道：“方总，你怎能如此欺我？这诗是我对你最高的尊重！”

    就如同前天面对太子李在镕时突如其来的愤怒一样强烈！

    然而，方卓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有些疑虑，这老社长不会想着从物理层面消除竞争对手吧？来京城这地界还能预备刀斧手不成？

    李基泰仍旧怒气冲冲的在说话，什么“尊重”“轻慢”“送诗礼仪”“五十七岁的老人家”云云。

    方卓等他怒累了，也礼貌的起身给他添茶，想让他再讲讲，好看看到底有什么玄虚。

    李基泰停了下来，默默的看着方总，这人、这人怎么就共情不了呢？你们华夏人常说的惺惺相惜呢？

    “刚才社长说要退休？既然心不甘情不愿，退休之后可以考虑来我们这。”方卓见老社长不说话了，笑着邀请道，“我们易科是虚席以待啊。”

    李基泰怅然道：“我永远以三星为傲，哪怕退休了也是。”

    方卓也就这么一提，今天这老社长魔魔怔怔的，指不定肚里是什么坏水。

    他抿了最后一口茶：“社长的茶我喝了，诗也收下了，不管今后是以什么身份，欢迎来易科做客。”

    李基泰怔怔的看着方总，悲怆的说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次回去，恐怕没有再见方总的机会了。”

    方卓惊讶，这是身体真有恙？

    他劝了一句：“社长不要悲观，现代医学相当发达了。”

    李基泰颓然摇头：“生死有命，到我这个岁数，都看开了。”

    他又遗憾的说道：“可惜，以后不能和方总交手，第一次在安卓上失手，第二次被方总假借松下达到引进液晶的目的，两次都是失败，我还是有些不甘的。”

    方卓不忘纠正道：“社长，这第二次不算失败，我们还没考虑好到底与松下还是三星合作。”

    李基泰用手轻轻拍了拍桌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方总，你这次愚弄了松下，它在日本政商两界有很强的影响力，恐怕以后要注意自家产品在日本市场的经营策略。”

    方卓坦然道：“我们是要和松下合作，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两次三番，三番两次，仰视的、怒气的、可怜的、悲怆的，就是他么的没个实话。

    李基泰重新倒了杯酒，已然是无可奈何。

    “社长，保重身体。”方卓还是起身告辞。

    李基泰摆摆手，连话都懒得说了。

    方卓原谅了将死之人的无礼，转身离开包厢。

    他坐进车里，考虑着一件事，既然老李快没了，那就多研究三星太子好了，不知他喜不喜欢诗。

    安静的包厢里，李在镕的声音从电话里浮现，略带讽意的询问小伎俩的效果：

    “社长，如何？可有什么人性的弱点和人之常情？”

    许久之后，李基泰才叹道：

    “方总，非人哉。”

    李在镕默默一笑，还在顽固的坚持观点，社长真的老了，倒是他所说的退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