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病灶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祭酒字数:3831更新时间:24/01/26 02:20:29
    阿梅?

    不。

    李长安很快察觉。

    眼前的少女虽五官与梦中长大的阿梅十分相似,甚至可说一模一样,但较之阿梅遮掩不住的哈气,眼前人的眉眼显然更为冷冽。

    再瞧她的装束。

    素色短衣配着红色长裙,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薄铁鬼面推上额头,红唇上染着一丝血迹。

    竟是虞眉么?!

    虞眉嘴唇开阖着,好似向道士说着什么话。

    可李长安耳中只有风声、雨声、厮杀声、吼叫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很快。

    眼前的模糊迅速消褪,视线所及重新清晰,虞眉也再度成了凤尾蝶的模样。

    好在李长安虽没听清声音,但却从嘴唇间,“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虞眉说的是“金华猫”。

    金华猫?

    身为一个长期与妖魔鬼怪为伍的道士,“金华猫”的名头,李长安自然是知晓的。

    这是一种因地域而闻名的猫妖,多作祟于浙江金华一带。

    传言,猫这种家宠生而有灵,但凡人家从小抱养,必定会先对猫说明,会养它几年,到了时间,猫自会离开。可若是中途弃置,或者常年眷恋不去,此猫便会渐渐生出妖异,或是作祟或是护家,当然,通常两样一起干。

    而生于金华一带的猫妖,是其中颇为奇特的一类。

    它们会于中霄之夜吞吐月华,时深日久,能修习出一种特别的幻术。

    每每作祟,会潜入人家,在食水中撒(和谐)尿,一般人若是喝了加料的水,便会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同时,金华猫也可凭此幻化人形,遇到男人便化作女人,遇到女人便化作男人,然后干些妖怪喜闻乐见的勾当。

    李长安心思百转。

    虞眉的意思是眼前幻境是猫妖作祟?可自己何曾中招?那玩意儿骚臭无比,要入嘴的东西,自个还能闻不出来?且庭中大部分人都被妖术幻惑,难道都去喝了猫尿?那又不是什么琼浆玉露……熟悉而别致的酒香萦绕鼻端,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溢满了狸儿楼每个角落。

    如此香醇,愈加浓郁。

    瓢泼大雨都压它不住,勾得人醉意熏熏,肚皮里蠢蠢欲动……等等!

    李长安大概猜到自己与场中其余人是如何中招了。

    酒!

    狸儿楼特制的香料酒。

    自己喝过,冯翀喝过,薄子瑜喝过,大部分衙役与猎妖人也喝过,而唯有虞眉没有喝过……

    思绪一通,眼前豁然开朗。

    还是传言,猫妖尿液入肚,便会郁积在人的肠胃之中,时刻扰人五感,要想解毒,就得逮住金华猫,用它的血肉作解药。

    可是。

    铁螳螂已然追来,将凤尾蝶死死缠住。

    没了她遮掩,那些发了狂的人与妖又向李长安围拢过来。

    道士举目环视,哪个又是金华猫呢?

    好在,吃猫肉只是金华一带的土方子,作为一个术士,他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方法。

    钢刀、长矛、尖牙、利爪从四面蜂拥而至,一如这满庭风雨。

    霎时间,便将麻布道袍绞成了点点碎片。

    碎布纷飞下。

    道士已然滚入泥水,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再起身,手上多了一个葫芦与一纸黄符。

    葫芦里是无根水,黄符是诛邪符,都是衙门府库的寻常武备。

    他指尖一捻,黄符自燃,将其塞进葫芦里,摇晃两下,然后昂首往自个儿嘴里猛灌。

    符水才入腹。

    肠肚里好似开了搅拌机,咕噜噜翻滚起来。

    李长安不惊反喜。

    一手提剑拨开乱战,一手举着葫芦强自牛饮,直到鼻孔都往外冒水,才捂住口鼻,拿剑柄往自个儿涨得溜圆的肚皮狠狠一撞。

    哇!

    符水伴着一股子酸臭液体喷薄而出。

    淋了某个提刀杀来的衙役满脸。

    同时,道士脑中熏醉一扫而空,思绪顷刻明朗。

    再抬头瞧去,眼前杀来的哪里是个衙役,分明是个独眼独脚的妖怪。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妖怪眼中神色渐慌,道士脸上冷笑渐起,然后听得一声惊惶怪叫,这妖怪竟是扭身就要跑。

    反应还挺快,可惜快不过刀剑,李长安抬手就一剑攮死了它。

    环顾庭中。

    一切都变回原来的形貌。

    凤尾蝶变回了虞眉,铁螳螂果然是张易,琉璃狮子原来是冯翀,而某些妖怪变回了人,而某些人原来是妖!

    人与妖既已分明。

    李长安默不作声解开了剑匣。

    下一瞬。

    风雨一滞,红光漫卷。

    ……

    张易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的狸儿楼忽然涌进了大批的妖怪,他领着楼中护卫、仆役奋力厮杀,可妖怪不仅数目众多,其中有蝶妖、狮妖以及一个提着丧门剑的夜叉尤其凶恶。

    他难以应付,只好让三娘子先离开求援,自个儿则留下断后。

    苦战渐久。

    当他疑惑援兵为何还没到来时,但见夜叉吐出一道红光,淹没了整个庭院,将其余护院、仆役通通杀死,唯独留下了自己。

    他奋力反抗,却双拳难敌四手,被蝶妖打落佩刀,被狮妖缚住身形,又被夜叉塞了一嘴黄纸钱,摁进了池塘里。

    哇!

    张易吐出了一肚子酸水,脑中随之清醒,冰冷夜雨扑面,他骇然惊觉,原来不是做梦!

    他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可平日随身的长刀短刀通通不见。

    面色一变。

    伸手探向怀中,决绝抬眼。

    “道长?”

    ……

    李长安放出飞剑,砍死庭中所有妖怪,只用了几个呼吸。

    但处理其他人却废了许多功夫。

    他如法炮制将冯翀救醒,可猫妖还在逃窜,若是挨个救其他人未免耽搁时间。

    于是同虞眉用了个简单的法子,挨个敲晕了丢进廊道,最后剩下一个张易,考虑到他武艺不俗,便废了些功夫为其解开幻毒。

    可他清醒并了解完状况后,第一句却是问:

    “三娘子在哪儿?”

    虞眉将一捆长刀短匕还给了张易。

    “你很快便能看到她。”

    虞眉没有说谎。

    张易的确很快就再见到了三娘子。

    只是。

    恐怕他宁愿自己见不到。

    …………

    几人沿着猫妖遗留的踪迹一路追寻。

    沿途解决了几个不长眼的漏网之余。

    终于在一座粮仓之前,堵住了猫妖,或者说,三娘子。

    变成妖怪似乎也不能让她的美丽稍减,反之,身子愈加婀娜,眼波愈加妩媚,身边也依然有着众多的簇拥者,只不过,从往日的富商权贵换成了今日的妖怪罢了。

    游侠儿已然看痴了,虞眉的面孔依然掩藏在面具后,两个道人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了三娘子与她身边的妖怪,投向了它们身后紧闭的粮仓大门。

    大门上绘满了某种古怪的字体,呈褐色,应是人血加上其他东西阴干所成,隔得老远,李长安都能闻到刺鼻的臭味儿。

    李长安皱眉:“鸟虫篆?”

    冯翀点头:“法界。”

    那座粮仓显然是以鸟虫篆张开了一道法界,里头必然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许三娘子不是来不及逃跑,而是不得不守在此处。

    无需多言。

    四人散开,用一种包围的姿态向群妖逼近。

    这些妖怪实在是不堪一击,都不用下狠手,轻易地就被几人挨个放倒,很快,便只剩三娘子孤身一妖。

    李长安振去剑上残血。

    “三娘子,事到如今,何不束手就擒?”

    猫妖回应以利爪。

    道士也不废话了,抬手就是一剑。

    但三娘子来势虽极快,临到头,却是突兀一顿,而后鬼魅一般,抽身疾退。

    同时,脚步轻点,以令人咋舌的灵巧迅捷,相继躲开了虞眉的扑击和冯翀的火咒,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个方向,守着的是游侠儿张易。

    张易挥出了长刀,刀口切入风雨,狠辣如旧。

    可当那张妩媚的面孔离他越来越近,他递出的刀却越来越迟缓。

    没想情根深种如此。

    李长安急切喊道:“拦下她,才能救她!”

    张易凛然一颤,挥出的长刀骤然加速,只是难免留力,意图将其逼回包围圈而已。

    只是。

    任谁也想不到。

    三娘子没有闪躲,也没有抵挡,迎着刀尖来势不改,当张易慌忙收刀,她甚至步伐一快,如同闻香而动的蝴蝶,扑向了这坚硬而冰冷的“花(和谐)蕊”。

    噗呲。

    刀刃穿胸而过。

    温热鲜血涌出,没过刀锷粘上了张易的双手。这双手似乎因瞬间的惊诧,差点握持不住刀柄,好在另一双手,或说,一双猫爪合拢过来,帮他握稳了长刀。

    张易喃喃失声。

    “三娘子……”

    三娘子放肆笑着,妖化的脸上风情不曾稍减,甚至于,眼梢处还透出一丝狡黠。

    她把身子往前送,让刀刃往胸口更深入了几分,也让自己离游侠儿的怀抱更近了几分。

    游侠儿一贯冷硬的表情终于崩溃了。

    他的眼泪失守,脸上是少年人的无措与悲恸。可他终究是张易,是那个久于江湖的游侠,他很快斩断了泪帘,神色重新被冷硬覆盖。

    他深深注视眼前人。

    “我会为你报仇。”

    三娘子依旧笑着,像是冬天阳光包围里猫儿,懒散散趴进了游侠儿的怀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慵懒的调调,却渐渐微弱。

    “傻郎君,我们本就是妖怪哩。”

    ……

    片刻后。

    “斩妖。”

    三尺青锋斩破法界。

    粮仓大门轰然洞开。

    霎时间。

    有妖气冲天,撕开雨云。

    找到了!

    妖魔巢穴。

    …………

    水月观。

    后山石洞深处。

    郎中慢慢抬起头,他那双只剩两个恐怖黑洞的眼眶,似乎跨过了重重阻隔,凝望住了遥远的某处。

    他无声无息裂开了嘴角,却又再度埋下了头颅。

    暗室响起微弱的声响。

    那是他肩胛骨上的铁钩在轻而急促地颤动。

    另一边。

    侧院孤灯独明的静室。

    水月真人于枚杵着九节杖缓缓起身。

    她将绘着护法诸神的神额戴好系正,转身推开房门。

    呼~

    凄风骤雨涌入静室。

    顿时间。

    腰间铜铃叮当,身上七彩法衣更是当风作响。

    她沉默着跨入风雨。

    身后,静室里遍布四壁穹顶的壁画上,数不尽的猖兵猖将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