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洄流岁月里的公子无悲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数:5544更新时间:24/01/28 13:54:45
    虽然明知当时那个剑宗师兄的表现有些古怪,但是陈鹤依旧还是去了南衣城之中的各大牌馆。

    说不定张小鱼真的在那里面呢?

    陈鹤如是想着,在夜色南衣城的街头四处奔走着,看见了牌馆或者某些可能聚着人打牌的地方——比如那种大半夜还灯火通明的街边小铺,便走进去问询一番。

    只是偌大一个南衣城,遍地牌馆与牌局,陈鹤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找得完。

    陈鹤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能找几个是几个。

    一直到深夜,许多的灯火都熄灭下去,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火缀在远处的楼房之上,陈鹤叉着腰,喘着气,停在街边向着那边看去。

    这里依旧是城北的街道。

    所以张小鱼到底有没有在打牌呢?

    哪怕找到了张小鱼,是不是真的便能将南岛从那里面带出来呢?

    陈鹤沉默地想着,休息了一阵,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从前方的巷子里走出一个衣袍宽大的人,便停在陈鹤要经过的道路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半夜奔波的年轻人。

    深夜灯火稀疏,陈鹤并没有看清那身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衣袍上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了在他身旁悬着一柄看起来很是不寻常的剑,于是便以为是剑宗的某个夜巡的师兄。

    “师兄知道张小鱼张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陈鹤一面行着礼,一面向着那人走去。

    公子无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又看向身旁那柄陈怀风的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叫自己师兄,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停在那里***静地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陈鹤犹豫了少许,还是决定将真实情况说出来。

    “南岛被天狱的人带走了,我进不去天狱,想找下他,看能不能进天狱看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公子无悲站在街头挑了挑眉。

    南岛?

    便是那个少年?

    公子无悲转头看向城西,远处某个仍旧高悬的灯笼照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依旧模模糊糊的,陈鹤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公子无悲看了许久,转回头来看着停在几步外的陈鹤,想了想,问道:“天狱的人为什么要抓南岛?”

    其实对于人间而言,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天狱的人向来都只会抓一种人。

    十二楼的人。

    但是陈鹤觉得这个问题并不蠢,因为他也觉得这是不可理喻的事。

    又或者不可理喻的人是自己。

    哪怕那日南岛也曾亲口承认过,自己便是十二楼之人。但陈鹤更愿意只听见他后面的那些话。

    终日被迫藏在伞下,自然想去天上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想去天上看看,自然便要站得很高,站在高楼之上,站在高山之上。

    于是便踏上了这条世人并不如何认可的,所谓的成仙之路。

    所以陈鹤很是诚恳地说道:“大概是天狱的人又发疯了——师兄您应该知道一些,先前他们便发过疯,将自己的人杀了个干净。”

    其实真相如何,陈鹤还是知道一点的。

    但是世人在诉说某些东西的时候,自然会下意识地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倾斜。

    所以陈鹤只谈天狱发疯,而不提发疯的缘由。

    听到的人便会下意识地产生同感。

    公子无悲并没有这种同感,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鹤,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在剑宗之中,而不会出来打牌。”

    陈鹤沉默了少许,说道:“为什么?”

    公子无悲缓缓说道:“因为他有一些危机感。”

    陈鹤看着面前的这个‘剑宗师兄’很久,目光落在了他那宽大的袖袍之上,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陈鹤越过公子无悲向前走去,走了一段,又转身看着公子无悲很是诚恳地说道:“多谢。”

    这一次没有加师兄二字。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安静地站在长街上。

    陈鹤没有再去牌馆之中,大概是先前出了许多汗,此时汗水冷了,于是人也有些冷,所以拢了拢衣裳,低着头在夜色里向着南面走去。

    公子无悲在夜色里站了很久,而后转身看向陈鹤走来的方向。

    身旁的那柄枸杞剑微微地发出着剑鸣。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转头看向城西方向。

    不是城西人间。

    而是城西之外那座高大的黑色山脉。

    ......

    卿相捡了根棍子,有些艰难地走在幽黄山脉之上。

    姜叶在身后不远处,抱着不眠剑气喘吁吁地跟着。

    “小菜叶你快点啊。”卿相回头看着在后面有些吃力的跟着的姜叶说道。

    姜叶很是无奈地说道:“院长您老人家虽然也伤了神海,但您毕竟是大妖,还有妖力可以用,我神海伤了,自然什么都不能用了,走得慢些,也是正常的啊。”

    卿相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毕竟是个只攻不守的剑修,体格差点也是能够理解。

    于是在前方走走停停地等着姜叶。

    一直过了许久,姜叶才跟了上来,停在卿相身旁,看了下四周,一屁股在某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休息一会休息一会。”姜叶把剑按在膝头,挥着手说道。

    卿相见状,也是无奈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很多年前我就和丛刃这老小子提议过,建议你们剑宗剑体双修,虽然吸纳天地元气入神海,确实会顺带着强化一下肉体,但是相对于你们的剑而言,你们自身确实孱弱。”

    卿相很不留情地吐槽着。

    姜叶也没心思和卿相争辩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点着头。

    权当卿相在放屁。

    剑修之体当然不会孱弱。

    那一身蕴养锤炼的剑意不是开玩笑的。

    可能卿相自己喜欢拿拳头砸人,也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用拳头砸人吧。

    姜叶这般敷衍的态度,卿相自然没有再说什么。

    山林间一点虫鸣都没有,贫瘠的幽黄山脉自然不是胡说的。

    姜叶看着卿相,又看着幽黄山脉,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当年人间妖族被尽数驱逐到幽黄山脉极南,到底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姜叶并没有问。

    毕竟当年无数大妖下山向着人间而来的时候,卿相好像还没有诞生。

    卿相干坐在那里,也觉得有些无聊,转头看着姜叶说道:“你是哪一年入的剑宗来着?”

    姜叶愣了愣,想了想,说道:“大风历九百八十三年春吧,那时我才十岁。”

    卿相算了算,却是笑着说道:“原来也才过去了二十年而已。”

    姜叶无语地看着卿相,说道:“二十年对于世人而言,已经可以算是小半生了,院长,虽然人们总说着寿数不过百,但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一百岁。”

    卿相哈哈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活太久了,忘了这些东西的概念了。”

    姜叶抱着剑坐在夜色下,却也是不由得想起来很久以前的许多东西。

    “当年连怀风师兄都才刚刚入门。我们那时候刚刚被师父带进来,一看,嚯,大家都在打牌,还以为遇到骗子了。”

    姜叶轻声笑着,却又沉默下来,想了很久,继续说道:“只是当时那些打牌的师兄们,现在都已经不在剑宗了,我都有些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也许现在正在人间某座城某个小镇里,不问世事的娶妻生子当着世人活着?”

    于是打牌的变成了姜叶他们自己。

    “好在师父近些年越来越懒了,这几年也只带了个小胡芦回来,他已经十四岁了,应该不会忘记我们这些师兄吧。”

    卿相并没有说话,在姜叶怀念自己二十年前看见的那些打牌的师兄们的时候,卿相却是在回头看着幽黄山脉南方极深处。

    在那里他也遇见过一个剑宗弟子。

    一个妖修弟子。

    过往的东西自然不是全部值得缅怀的。

    卿相觉得这是岁月最残忍的地方。

    但是看着姜叶的那般模样,卿相也没有说出那个故事,只是静静地听着。

    姜叶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剑,怀民的不眠剑。

    本想再说说怀民的当年,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下去了。

    作为近乎同期的剑宗弟子。

    自然有着许多的故事发生。

    但是一些以悲剧结尾的故事,姜叶不想再提起。

    好像那些东西都成了赘述一般。

    于是姜叶抱着剑站了起来,看着卿相说道:“我休息好了。”

    卿相抬手拍了拍姜叶的肩膀,同样起身,拄着那根棍子,向着山下走去。

    幽黄山脉大部分区域都高于两千丈。

    二人都是伤病员,自然走得磕磕绊绊的,一直到夜色极其浓郁,又缓缓淡薄下去,才走下了那处极为陡峭险峻的山脉。

    于是行走在山脉与大城之间的田野间。

    战火并没有波及这边。

    是以那些田地里的许多作物都还是安然无恙地生长着。

    一片青葱的模样。

    这里有很多田野,其实是南衣城以北,那些凤栖岭上的岭南剑修们的土地。

    也有一些是城外村镇里的。

    有时候那些岭南剑修们来种完地之后,就会跑去南衣城打几把牌,小小的输赢一些,而后背着剑穿过繁华的城市,走上北面的那些山岭之中。

    倒是颇有意思。

    这段距离并不长。

    卿相与姜叶二人缓缓地踩着田埂走了过去。

    入夜城门自然是关了的。

    卿相于是提着神海枯竭的姜叶,径直落入了南衣城头。

    二人站在城头之上,卿相看着姜叶问道:“你是回剑宗,还是随我去院里?”

    姜叶抱着剑,说道:“我回剑宗吧。”

    卿相耸耸肩,自顾自地向着城南而去。

    “那我可不管你了。”

    姜叶点点头,向着城北下了城头。

    卿相走到了长街上,转身看着向北而去的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而后转过身来,看着前方不远处某条巷子,向着那里走去,***静地说道:“看起来你在等我?”

    巷子里的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夜色里抬头看着某棵探出了巷墙的槐树。

    一直到卿相穿着那身像是开了朵朵梅花一样的白衣走到巷口,他才转过身来,同样走到巷口,在那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坐下,缓缓说道:“倒也不是特意在等,只是刚好看见了,总要来看看院长大人。”

    卿相将那根在山上随手捡的棍子丢在一旁,看着身旁跟着一柄剑的公子无悲,缓缓说道:“听说你杀了忱奴?”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院长有什么想法?”

    卿相耸耸肩说道:“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公子无悲***静地说道:“没什么奇怪的,喜欢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来当谈笑讽刺的素材,这样的人自然该死。”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公子无悲说得很是诚恳,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对于世人而言是这样的。”

    不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的主人公,自然不会觉得那些故事有多残忍。

    所以公子无悲也没有将那些理由解释到底的意思。

    卿相也没有问,只是坐在巷口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夜色南衣城,而后回头看着公子无悲与那柄陈怀风的剑。

    “你在南衣城做什么?”

    公子无悲***静地说道:“找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比如说院长遇到过的那些刺杀,有人藏在背后推波助澜,有人也甘愿落入这种波澜中,寄希望于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公子无悲轻声说道,“但我不是很愿意。”

    卿相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许久,而后转过头去,缓缓说道:“我以为这些故事,与北巫道并没有什么关系。”

    公子无悲站了起来,在夜色里向着巷外走去,轻声说道:“正是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要来做这些事情。倘若我成功了,那便是北巫道进驻槐安的筹码。”

    卿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公子无悲停在夜色长街上,抬头看着人间渐渐寥落下去的光芒,包括星光,也包括灯火。

    “黄粱巫鬼道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南衣城是不可能真的沦陷的,这里只有人间剑宗与岭南剑宗下场了,整个凤栖岭以北,依旧毫无动静。黄粱相比于槐安是孱弱的,而北巫道更是孱弱中的孱弱。”

    公子无悲回头看着卿相,缓缓说道:“哪怕他们真的有一丝机会,让世人想起巫鬼神教的名字,但是北巫道注定是被巫鬼道所遗弃的分支,所以我自然不可能将他们带入这场飞蛾扑火般的故事里,他们在三月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大泽周边,藏进了那些山里面。”

    卿相静静与公子无悲对视着,说道:“所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公子无悲笑了笑,说道:“原本我想见丛刃宗主,但是天下三剑之人,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所以只好见见院长大人——院长日后若是恢复了,自然依旧是槐安无比重要的人物。”

    公子无悲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卿相,却是行了一礼,说道:“北巫道此后如何,还望院长帮衬少许。”

    卿相至此,却也终于知道了公子无悲的想法。

    算不上好人坏人的评价。

    只是在为北巫道谋前程而已。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卿相***静地说道。

    公子无悲笑了笑,沿着寂冷长街独自走着,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你有头绪了吗?”

    卿相看着他问道。

    公子无悲抬起头,看着人间某处那些依旧没有熄灭的红色灯笼,缓缓说道:“也许有一些猜测了。”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站了起来,重新捡起了棍子,向着悬薜院方向而去。

    ......

    公子无悲沿着长街似乎是在随意地走着。

    只是身周渐渐有巫鬼之力汇聚。

    而后那片夜色似乎扭曲了。

    稀疏洒落人间的光线正在不断地向后退去。

    身旁一直跟着的那柄枸杞剑突然有些不安地发出着剑鸣,剑意向着四处扩散开来,似乎想要冲破那些倒流的光线。

    公子无悲***静地抬手握住了那柄剑,姿势有些怪异,毕竟不是常年握剑之人。

    剑身不断地颤鸣着,只是却无法从公子无悲的手中挣脱而出。

    公子无悲握着剑,顺手插在了地面之上,抬头看向南衣城某处高悬的青色碑石之下。

    “安静些,一会就好了。”

    枸杞剑被沉默地钉在了长街之上。

    而后无数光线倏忽之间而来,如同大河一样穿过长剑而去。

    公子无悲越过长剑,向着那些被拉伸的光线中走去。

    夜色人间是扭曲的。

    但扭曲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公子无悲垂手袖中,***静地踩着倒流的时间长河,穿过那些长街,一直到走到了某处巷子口。

    只是寻常的巷子,墙角有着青苔,墙头晾着衣裳。

    公子无悲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垂着手站在巷口,安静地看着巷中的岁月倒流而去。

    夜色变成暮色,暮色变成晨光。

    于是春风荡漾,春雨淅沥,重新洒落这条巷子。

    那些爬在墙角的苔藓,不断地干枯,又重新变成青绿的颜色。

    公子无悲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着。

    直到快速跨越了大半个三月,岁月停了下来。

    某个灯笼在巷口伸了出来。

    就像岁月里生出的一棵鲜红的果子一般。